作者:赵 妍
3月14至16日,摩纳哥蒙特卡洛芭蕾舞团《灰姑娘》在国家大剧院成功演出。此剧破除了传统童话的程式化,放弃了富丽繁杂的时空背景,选用现代感强、线条简练的视觉形象,来完成丰富的变化。这是赋予经典极大现代性的具体表现。编导演与舞美团队以契合统一的气质,将成人的真实欲望与童话般的肢体狂想结合在一起。
舞团艺术总监、“编舞鬼才”让-克里斯托弗·马约总能有与众不同的创新想法去拆解经典,重组一套新的叙事,让观众跟着他,走入他用价值观搭建好的新世界。这个新世界信笔不缚而又分寸精准,通过现代的语汇、视角去撬动人们心理结构中永恒的东西。经历过狂欢、毁灭、挣扎、诟病,当这个细腻的过程最终完成的时候,是洞悉人性的世俗智慧、对自我境遇的明晰和对他人生活的同理心所共同组成的幽默与共鸣。
剧情上最大的改编,是马约根据亲身经历重点刻画了灰姑娘的原生家庭——父亲这个角色前所未有地大量参与剧情,成为不亚于王子的核心人物;其次,将已逝生母与守护仙子合二为一,引领灰姑娘重获幸福,并在父亲最徘徊迷茫时,给予了温暖与鼓励。作品不仅写王子与灰姑娘的爱情,对父亲与继母、生母化身的仙子这样一组似乎是出格的、不那么符合普世标准的三角感情,也报以尊重理解,甚至是悲悯并鼓励反叛的。他以细腻的视角对情欲的本能驱动进行特写,展现了两组情侣是如何沦陷的。
马约用肢体语言真实而淋漓尽致地表达生命的原动力。没有了古典芭蕾的程式化,丰富的舞蹈语言让表演更充满了张力。他运用了写意空间与象征性意念的有机交融,细致的内心情感描绘与粗放的矛盾延展碰撞结合,使得整部剧作的构成挥洒自如、收放有致、遐想无限。他的舞蹈编排贴近反映现代人类,处处与现实勾连的伏笔,不造神,不造“骗人”的童话,揭示了更大的人性禁忌。不光有青春和美貌,更有他们的“不美”。所谓坏人,有其可怜可叹之处。所谓好人,有其优柔寡断、令人厌烦之处,还不是小病小患,多是硬伤,险些就要不可爱——好在,还有彼此来弥补。
常用于灰姑娘和王子在结尾的那段著名双人舞,在此剧中演变成父亲与仙子、王子与公主的四人舞。人物塑造的心理空间层次分明。王子与灰姑娘在“情欲如潮”与“纯洁无邪”两种极端元素中巧妙游走,“孩子气”与“情欲”双重气质的同步迈进,犹如一枚硬币的两面。而父亲一身落寞黑衣的静影沉璧,与仙子的浮光跃金,二者相得益彰。欲望的火焰跳跃在仙子身上,随着谢尔盖·普罗科菲耶夫的音波跌宕起伏。这是宿命以爱为名、以欲为饵捕获猎物的最好时刻。生活的底色本来就是欲望与痛苦,谁也无法预言未来,谁也无法重写过去。人们在欲望中混沌晕眩,只能一头扎进了命运里。
贯穿全剧的一个线索道具,是一条白色长裙。剧首,父亲与灰姑娘以白裙为媒起舞,追忆生母。剧中,父亲与仙子相遇、相爱,人仙情未了的缠绵。而继母与父亲愈演愈烈、难以调和的分裂,父亲用白裙勒紧继母脖子、险些激情杀人,白裙象征着二人窒息糟糕的婚姻关系。剧末,在灰姑娘和王子一起走向幸福之后,仙子消隐,父亲独自坐在原地拿着亡妻的白色长裙深情追忆,此刻他残缺而又真实的情感在苦海翻腾,何其动人。有时爱情到了一定境界,是一种不可拿出瞻仰的内容,多少庸琐荒唐、忍辱无度,情欲颠沛流离又莫知所终。
舞美设计是简约纯净的七八个竖立的“纸页”景片,简约而不空洞,主创们善于通过各种快速灵动的舞台调度使整个场景活起来。它们是灰姑娘被困顿折磨的阁楼,是宫廷夜宴,是王子寻爱征途扬起的风帆。布景如一个有演技的演员,表情稍稍变一点就是完全不同的性格,给人发挥想象力的空间。灯光设计运用了大量与舞美造型相随的隐约起伏的纸片造型灯,有时又有大量方格造型灯,风格高度统一地代表剧情的发展和人物的内心变化。
法国著名服装设计师热罗姆·卡普兰,以俏皮诙谐、大胆现代、髻发高耸的造型,没有地域与年代,颠覆了以往唯美古典、一丝不苟的传统芭蕾服饰,在契合现代芭蕾前卫先锋主题的同时,也凸显出剧中不同人物的性格特征。开场灰姑娘的灰袍既不合体又不唯美,表达出人物困境的真实;裹满金粉的赤足替代了水晶鞋,而两个女儿争鞋未果后黑化的足部亦是诙谐的象征。继母与两个女儿,以及群舞角色服装的艳色异型异物感,创新剪裁方式和布景气质很合,配合夸张异趣的肢体编排,令人联想《绿野仙踪》或《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幻境。王子的梦中女妖甚至让人联想起黄红色的《阿凡达》中的纳美星球人。然而服装造型设计内核又特别《灰姑娘》,符合现代成年人暗黑童话的肉欲、残酷、浮华的真实情感。这个平衡度的拿捏,最见主创们的功力。
此剧的成功是由完整链条的各个环节所构成,当几个风格与个性都相当强烈鲜明的戏剧家碰撞在一起,他们带着各自不同的专业属性处理同一命题,从各自不同的属性出发,以殊途同归的方式去发散与聚拢,最后生发出意想不到的效果。这些碰撞在此剧巧妙地达成了一种平衡,极具当代性的艺术创造特征。(赵 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