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葳蕤
过去一周多的时间里,来自法国的音乐剧《摇滚莫扎特》(昵称“法扎”)在北京演出市场“点火”成功。首演当晚天桥艺术中心大剧场里观众“掀翻屋顶”的欢呼、谢幕时人潮汹涌的台前互动追捧,还有仅为买剧目周边就排起的长龙,都证明了这一点。实际上去年年初上海文化广场首次请来《摇滚莫扎特》演出时,中国粉丝就已经表现出“令剧院方面和法国剧组极其震惊而触动”的热情能量,“法扎粉”这个本来只流行于网络小众群体中的心照不宣的名词,开始进入中国普通观众视野。而去年年底这部音乐剧更是干脆开启九个城市的中国巡演,北京作为倒数第三站,也是演出场次最多的一站,如同一场未经预告的马拉松,将中国新一代年轻观众内心的火焰传送到我们眼前。
“法扎”的火热看似突然而猛烈,但从这部剧的方方面面来讲,在中国的走红是有必然性的。“法扎”的背后,恰好呼应了当下中国的都市青年亚文化、Vintage(复古)潮流和国际上新兴舞台演出形式的全球化传播效应共同爆发的局面。尤其是都市青年亚文化在中国新世代群体内心深处释放的巨大能量,已势不可当。
仅此也许并不能解释某些疑问,比如为何是“法扎”?为何这部戏成了引爆点?为什么偏偏是它突破了多年来音乐剧与大众之间难以言喻的隔阂冷漠?
“法扎”自然有着旁观者不易看清的特殊性和精确的定位。
“法扎”的成功,首先来自“莫扎特”这一通行IP的强大势能与含金量。对中国大众来说,古典音乐范畴最深入人心的代表性人物莫扎特,其IP就像“洗衣粉”一样具有先天的普适性和自发性。一千个人心中也许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而一万个人耳中都在听同一个莫扎特。如果说巴赫像上帝的手语,那么莫扎特就如同来自上帝的笑声,莫扎特是“根本无需解释的”,然而这也意味着对此题材的处理必须充分溢出IP已有的内核,才可能让其光环获得高效的市场转化率。我们所熟知的莫扎特式“和谐与欢快”,与“法扎”制作时的初始设定——“放肆不羁和摇滚精神”产生了剧烈碰撞和激荡共振,这是“法扎”成功的基底。
“法扎”受欢迎的第二重原因,是即使在音乐剧领域也很不常见的高饱和讯息,音乐、美术、灯光和舞蹈等方面都采取了极高密度的设计和精细化处理。无论是外在形象的新洛可可风“娇病骚”,还是空气中流动的“精致的色气”,流露出法式风情本色,又带着些时尚复古主义的精明,在我们普遍更为“现实主义”的舞台上,有着非同寻常的刺激感。更不要说音乐了,刻板印象中有这样的认知,“一部成功的音乐剧必须有一两首非常入耳、走出剧院便能脑中自动循环的歌曲。”而“法扎”几乎可以说首首都是“快速洗脑”的金曲,的确能让中国观众心动不已。
另外,“法扎”的文本构造及歌词写作是不走寻常路的,既不同于百老汇音乐剧创作规范所讲究的歌曲紧密联系戏剧情节和人物行动,也不同于其他法剧歌曲常见的自由随性化的气氛铺陈和情感升华。在这点上,每部法语音乐剧的选择都很不同。比如“法扎”前辈、经典之作《巴黎圣母院》,除了开场歌词投向了宏大遥远的历史视野,其余曲目歌词表达大部分都是紧扣叙事推进,并不脱离即时的戏剧情境。
而“法扎”中的歌词,却时常呈现出极为特异的表达。可以总结为某种借喻的抒情和交错的呼应,有那么点类似于中国古典诗歌表意手法中的赋、比、兴,并总在一首歌曲的时间内堆砌出层层叠叠的衍生意象。举例来说,《乐声叮咚》里,用逐渐出现裂纹的精致玲珑梦幻又古老的人形音乐盒形象,来指代和描绘莫扎特的初恋阿洛伊西亚;《我在玫瑰中沉睡》用玫瑰花瓣的意象来隐喻甜美又易朽、令人不堪承受的自由生活梦想;还有《甜蜜的痛苦》和《杀人交响曲》,用隐秘激情的黑暗张力,来借言平庸者的自我厌憎和对天才的嫉妒。并非所有的法剧都拥有这样复杂暧昧、光影明灭的美学内涵,“法扎”独一份。而这些深层的戏剧内涵在中国能产生无障碍读取和接纳,某种程度上正是因为百老汇音乐剧的范式和语汇,在中国还未落地生根成为审美惯性,当今的我们与法剧更容易心有戚戚。
最后不得不提的“法扎现象”,就是从主演魅力出发,形成的观演关系的紧密连接。
由于“法扎”主角的人物设定无缝链接了主演米开朗基罗基于个人特质的表演魅力,这部剧的外在风格便也十分鲜明夺目。而看了莫扎特的B角演员努诺的现场之后,会很惊讶地感受到所谓“换卡如换剧”的效果,米开朗基罗是“所见即所得”的个人化的莫扎特,而努诺的莫扎特则是用舞台行动一步一步树立起来的自由的天才音乐家形象,生动而可信。这让我意识到“法扎”的人物塑造和叙事手法如此标新立异,是主动故意的选择。“非不能也,实不为也”。
而说到“法扎粉”的狂热花样,很多其实也并不算法剧的新“发明”,当德语音乐剧《伊丽莎白》《莫扎特》甚至更早一些的英美音乐剧来华时,本人就曾见证过中国迷妹与演员热情洋溢的互动,在“法扎粉”教洛朗·班唱中文填词的《杀人交响曲》之前,也早就有过迷妹在散戏堵门时教会了其他国家音乐剧演员说中文网络流行语“朕就是这样的汉子”“墙都不扶就服你”……更不要提剧中服装的cosplay集会,还有自制手办和衍生品,早已自发形成了某种“地下”产业链。
中国年轻的音乐剧粉丝对小语种语言的热情和自学速度很惊人,很多时候甚至是“空耳”式的,并且还带动了来华演员积极学习中文潮词。他们用不可思议的力量变革了创作者和观众的传统关系,产生出一种非常紧密亲切的人与人、人与作品的互动。这真是特殊又复杂的群体,“法扎粉”可以在熬夜伏案工作的过度疲劳中,靠耳边反复播放《杀人交响曲》《纵情生活》等金曲来“续命”,也为了有可能得到主演在场刊上的几个签名而决意请假逃班,哪怕转头裸辞。
今日的中国是一个同时杂糅了前现代、现代与后现代主义的复杂局面,这意味着中国新一代年轻人的多样性亦不可小觑。例如你会看到,着眼于当下的“享乐主义”与保持遥远幻想的“真正的我在别处”,在他们身上有时能无障碍地达成统一。
还有一些看似新鲜的观剧追星模式,例如诗画相酬、同人文创作等等,在古老中国的戏曲迷当中也曾有过很相似的行为,中华文化原也包含着悲感的传统和狂喜的天赋。仔细观察,“法扎粉”这种群体狂迷,不仅打上了近十几年来娱乐文化全球化思潮的烙印,一定程度上也隐藏着某些我们古老传统的文艺复兴式的回归。
我们同时也看到“法扎”的口碑火爆并不能让大剧场票房必然“皆大欢喜”,实际上仍有不少中高价格的座位到演出最后一刻还显示“未售出”。这提醒了我们,“法扎”之“火”并不能看作是中国音乐剧市场的强劲复苏,因为那还需要更广泛的“出圈”,才能填满1000多座的大剧场连演一周以上的票房,甚至也不能说明“法剧”这个标签已普遍获得音乐剧粉丝的认可。去年上海的盛况从某种意义上讲具有不可复制性,紧随而来的法语音乐剧《摇滚红与黑》《乱世佳人》等,甚或假设在法国本土更受推崇的《太阳王》来华,我们都不能一厢情愿地以为票房能借“法扎”东风必定攀升。
北京和上海的城市文化有着些许区别,北京观众群体的戏剧素养长期受到以北京人艺为代表的斯式体系中国学派的熏陶,形成了非常强大的现实主义、古典主义的审美惯性,但新世代的品位和更多元化乃至不可思议的戏剧欣赏方式已经显山露水了。
无论怎样,未来已经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