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蓉蓉:北京京剧院国家一级演员,工青衣,京剧张(君秋)派,全国人大代表,第十一届中国戏剧梅花奖获得者。曾受教于王玉蓉、蔡英莲、马宗慧等,1978年拜张君秋为师。代表剧目《状元媒》《龙凤呈祥》《大·探·二》《党的女儿》等。曾获得中宣部“四个一批”人才称号,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
王蓉蓉
《诗文会》
《西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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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媒》
“小小杜鹃花,花开满山崖”,京胡响起,田玉梅牵着鹃妹子的手,转身,坚定地一步一步走远。面前,是敌人的刑场;身后,是她们热爱的山河大地。花雨落下,依偎回首,脸上是憧憬,是信念。
掌声雷动。大型京剧现代戏《党的女儿》第52场全国巡演落下帷幕,观众涌上台来,围着王蓉蓉,诉说着感动,表达着欢喜,眼里泪光还未来得及拭去。
2018年,王蓉蓉率队将这出戏带到了大江南北,最后一场演出定在了海南。椰林摇曳中,京剧并不是这片戏曲市场的主角,况且新编现代戏的号召力本就比不上经典传统戏。王蓉蓉并没有着急,51场演出的积淀让她对这部戏、对自己、对满台的演员有十足信心。果然,当天满堂彩。
排新戏不易,能卖票的新戏更是难上加难,《党的女儿》却成为了票房保证。这背后,是王蓉蓉在这一方红氍毹上四十年的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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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
鲜有人知晓,将王蓉蓉领进京剧艺术之门的伯乐是北京人艺的著名表演艺术家朱旭。1977年,16岁的王蓉蓉第一次走进史家胡同的人艺宿舍院。有一天,她只唱了一段《龙江颂》,那嗓音便惊动了满院的话剧演员。“你不要回鞍山了,就留在北京,等着考戏曲学校!”朱旭因为爱惜人才,将王蓉蓉安顿在北京,推荐她考学。
1978年,中国戏曲学校重新招生,并且正式升格为中国戏曲学院,王蓉蓉是学院升级后的第一班学生。
这是幸运的一班。彼时,京剧舞台已然林寒涧肃,学院却集中了当时最优秀的师资。王蓉蓉所在的旦角儿组,请王(瑶卿)派名师于玉蘅、王玉蓉教授王派唱腔,用最规范的王派开蒙,为他们夯实基础。沈世华教授昆曲《游园惊梦》,万凤姝教授《扈家庄》,张玉英教授《六月雪》,马宗慧教授《奇双会》,不拘一格,兼容并蓄。王蓉蓉从名家大师那里汲取养分,努力成长。
不久,在第一次校内实践演出中,她演蔡英莲教授的《二进宫》,台下坐着张君秋。这位继四大名旦之后青衣行当执牛耳者,创立了京剧“张派”艺术。此刻,58岁的张君秋刚刚受聘请来教学,没想到,一场普通的校内实践,就让他发现了好苗子。
演出完毕,张君秋唤她出列,上下打量,说了一句:“这孩子,有戏饭!”一句“有戏饭”,代表了大师对王蓉蓉的欣赏和认可,也让王蓉蓉成为了张君秋的亲传弟子。
如此人生际遇,让人艳羡,而命运的眷顾不止于此。
1980年,伴随着改革开放的进程,社会各界都在拨乱反正。应读者呼吁,北京晚报总编辑王纪刚找到中国戏曲学院院长史若虚,提出希望恢复上演《四郎探母》,为这出传统骨子老戏解禁,对方同意了。
《四郎探母》是早有争议的传统戏,经过“文革”,这出戏更是被贴上了种种标签,此刻提出复演需要极大勇气。剧团都不敢演,而中国戏曲学院在这个关键时刻,展现出了为艺术传道的担当。
张君秋亲自上阵,指导复排,演出任务就落在王蓉蓉这个班。穿旗装怎么走路?铁镜公主什么气度?张君秋的指导让王蓉蓉学到了京剧传统的规范和精髓,并怀着对传统的敬畏之心,开启了对传统戏的继承和发展之路。
而将《四郎探母》推向市场的,正是复刊未久的《北京晚报》。1980年11月30日,《北京晚报》在头版头条刊登了一条轰动性的消息——《应广大读者和观众的要求〈四郎探母〉即将公演》,宣布京剧《四郎探母》将在天桥剧场连演七场。
“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艳阳天,春光好,百鸟声喧。”一曲唱罢,满堂彩声。1980年12月3日到9日,《四郎探母》连演七场,引发极大的轰动。可以说,这次的复排公演,打响了京剧界解放思想拨乱反正的第一枪,有了《四郎探母》的解禁,《红鬃烈马》等一大批传统戏也得以陆续恢复上演。
对王蓉蓉个人来说,这是她人生的第一次正式公演,花蕾初绽,雏凤凌空。对于中国京剧而言,也宣告走进新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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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松柏耐岁寒”
1982年,王蓉蓉大学毕业。中国第一批获得学士学位的京剧演员由此产生,王蓉蓉学位证书编号为001号。
北京京剧院早早就选中了她,而她,来到这片由“马谭张裘”奠基的热土后,也再没有离开过。
改革开放让中国的经济高速发展,老百姓的文化生活也变得多元、丰富起来。京剧艺术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有过短暂繁荣,传统戏恢复上演,老艺术家们纷纷回归舞台,然而随着流行文化的涌入,舞台艺术受到不小冲击,加上戏曲院团内部体制的诸多问题,京剧演出市场再次陷入低谷。
演出大量缩减,正铆足了劲想要多演戏的王蓉蓉遭遇朔风寒。京剧演员若离开了舞台,艺术生命也就毁了。王蓉蓉深知这一点,她不放弃任何一次表演机会,北京的大剧场也好,乡村的小台口也罢,只要能上台演出,她都愿意去,并且满宫满调,绝不懈怠。
“张老师教过我们,每一次演出都要像第一次演出一样认真,这样才会有进步,有收获,所以就算我已经演了《状元媒》两千多场,如今依然会有新感悟。也唯有认真,才能吸引更多戏迷朋友走进剧场。”
为了能上台,她一年四季背着行李四处奔波,住过后台,睡过草垛子,演一场挣一块五毛钱。她还记得一次去山东高密演出,舞台门口小黑板写着:今日演出《四郎探母》,王蓉蓉杜镇杰,票价4毛。
身边很多人坚持不下去了,有改行的,有下海的,也有出国的,王蓉蓉却没想过离开。“我只爱唱戏,也只会唱戏。和这些苦比起来,不能演戏才更让我痛苦。我没有离开舞台,舞台也成就了我。”
不间断的舞台表演,积累了五十多出传统经典剧目、新编剧目,在同辈演员中她的演出场次最多。这一切让她的艺术水平迅速提高并走向成熟,台下有了一大批追随她的观众。1994年,王蓉蓉获得了第十一届中国戏剧梅花奖。
“从来松柏耐岁寒,化险为夷度难关。”《望江亭》中谭记儿的这最后一句念白,王蓉蓉念了无数遍,也正是她这段人生的写照。面对迅速发展的花花世界,王蓉蓉踏踏实实地站在京剧舞台上,守着暗淡的红氍毹,用松柏的意志和坚持,走过了京剧的漫长凛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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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炉,不着急毕业
上世纪90年代,报刊上不时会看见朱旭先生的剧评。一次,王蓉蓉回去探望时,不经意地说:“您也写写我吧!”话音刚落,一向对王蓉蓉和蔼疼惜的朱旭沉下了面孔,“年轻演员该把心思全放在艺术上,用自己的表演说话,而不是依靠别的。”
这一番话让王蓉蓉脊背发凉。“用自己的表演说话”,字字千钧,醍醐灌顶。
京剧讲究唱念做打,由于高中毕业才学戏,没有幼功基础,所以王蓉蓉的唱念很优秀,做打就欠缺。对于自己的短处,她从不回避或掩饰,一直在寻求解决的办法。
1996年,首届中国京剧优秀青年演员研究生班在中国戏曲学院开班了,这是改革开放后戏曲教育的又一个里程碑。王蓉蓉作为首届学员,再一次回到了母校,回炉深造的目标只有一个——扬长补短。
“都说扬长避短,我不回避,我的论文题就是‘扬长补短’,目标明确,说我身段不行,那我就学!”
这年,王蓉蓉已经35岁,给成型的演员板毛病,学生不容易,老师也不容易。一出《霸王别姬》,艾美君老师整整教了她一年,老师都有点着急了,她却说:“您就当我是一年级的学生,一定要高标准严要求,我不着急毕业。”
“不着急”地认真学了三年后,她不仅学会了文武并重的《霸王别姬》,还在湖广会馆演了一场《游龙戏凤》。
没错,一个工青衣的演员表演起了花旦戏!不少观众惊呼,她将花衫、花旦的东西糅进了张派戏的表演之中,人物在戏台上变得鲜活许多。
舞台上,她是一袭青衣的秦香莲,是凤冠霞帔的柴郡主,是旗装飒爽的铁镜公主,从没想到有一天要演活泼可爱的酒馆丫头李凤姐,她的衣箱里,压根儿就没置备过这身行头。借来别人的行头,又尴尬地发现,年轻姑娘的行头她已经穿不下了。演出在即,束手无策之际,朋友从赵燕侠先生那借来一套,灰色的,王蓉蓉这才顺利上了台。
台下坐满了好奇的观众,看见挑帘出来的这个俏皮李凤姐真的是王蓉蓉时,炸了窝。“月儿弯弯照天下,问声军爷你哪里有家?”这哪里还是人们印象里那个台上“动不了”的王蓉蓉呀?简直脱胎换骨!
“用自己的表演说话”,王蓉蓉用三年的学习,用《霸王别姬》《穆桂英挂帅》和《游龙戏凤》的公演,充分践行了朱旭老师对她的要求和期许。“唱做俱佳”,这句评语,就是对王蓉蓉这三年学习的最高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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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杜鹃花,花开满山崖”
对京剧演员来说,塑造人物似乎是一个外来词。从小学的是何为子午相,何为跑圆场,杨四郎就该这样穿,铁镜公主就是这么唱,那么京剧到底要不要塑造人物?怎样才能塑造好人物?
王蓉蓉第一次思考这些问题时,大概是在戏曲学院的排练场里。张君秋正在排《西厢记》,由于年事已高,又因为久别舞台,身形、嗓音早已不是巅峰时那样“霞光外射”了,所以他排戏,学校排练厅不让外人进,一旦台下坐了人,他就会拘谨。但王蓉蓉可以观摩,每次她都悄悄地进去,远远地坐在边角位置,不声不响地边看边琢磨。
看老师排练要有耐心,要等着他进入角色的那一刻,一旦进入角色,即使是便装,即使外形和人物有巨大反差,他的举手投足,一唱一念,都能让王蓉蓉惊艳。台上那已经不是老师了,也不是谭记儿,不是秦香莲,不是任何别的角色,那就是崔莺莺。
老师的表演给王蓉蓉打开了一扇心门。多年后,当她思考流派创新的问题时,当她塑造田玉梅这个角色时,排练场上的这一幕总会浮现在脑海中。
张君秋曾说:“我现在台上这点人缘,是沾了梅兰芳老先生的光,观众非常热爱梅派艺术,所以只要我在台上学得有点像,观众就鼓掌,就鼓励。虽说模仿好梅先生的艺术也不容易,但总是亦步亦趋模仿老师,毕竟不是最好的学生。”他努力向老师学习,拥有自己的剧目、自己的表演、自己的唱腔、自己的人物。
在艺术之路走向成熟的王蓉蓉也极力向老师靠拢。“张老师年轻时四大名旦都学过,条件太好了,长得漂亮,个头刚好,声音无可挑剔,戏路广博。这么好的条件,我们是不具备的,但老师的创新精神我得学。”
在这样的愿望下,多年来,她演了《蔡文姬》《武则天》《黄荆树》《宰相刘罗锅》《下鲁城》《裘盛戎》等多部新编戏,虽然因为各种原因一些戏演几场就搁置了,但这个过程同样是艺术创新上的宝贵积累。王蓉蓉的心中也早就有了很多艺术主张,只待一个机会来实现。这个机会就是2016年提出实施的京剧流派创新发展工程。
“其实我们都知道,流派的创立是要经过历史和观众检验的,不可能演一出新戏就创立新流派了,这不符合我们的艺术规律。但是流派创新是必须的,不与时俱进、不创新,艺术就不会有新的发展。”
剧目选择没有犹豫,就是《党的女儿》。二十多年前,她在剧场里看到歌剧《党的女儿》,田玉梅那正气凛然的艺术形象就让她有了改编移植的冲动,那时她就寻思着如果换作是京剧,应该怎样唱如何演。
半年后,京剧《党的女儿》排出来了,虽然这些年一直在演出,但可惜是缩减版,只有两场戏,一个小时的长度。现在,她终于有机会将这出戏完整呈现了,兴奋的同时,又担忧起来。
剧中田玉梅二十多岁,而王蓉蓉此时已经年过五旬,她担心自己外形不像。朱绍玉老师写的唱腔难度太大,她又担心自己的气力支撑不下来。不过,很快这两点担忧都消除了。年岁是自然规律,外形只能靠化妆尽量弥补,但岁月的淬炼让王蓉蓉对田玉梅这个人物理解得更透彻,这是年轻演员难以达到的。
多年不间断的舞台演出,让王蓉蓉的嗓音一直在一个高水准上,调门未降,气力未减。朱绍玉对此惊叹不已:“我写的唱腔一般演员只能完成六七成,而王蓉蓉是超额完成!”
首场演出,好声一片。大段大段的高难度唱腔让观众们折服赞叹,感人的情节激发起爱党爱国之情,观众和专家的反应让王蓉蓉更加自信起来。
蔡英莲老师看了她的演出,说动作设计非常好,她就是田玉梅。王蓉蓉却奇怪,自己在舞台上没动啊。此刻她才真正明白张君秋老师经常要求自己在台上“别乱动”。原来,演员的艺术成长到了一定程度,内心对角色有了充分把握,动作就会变少,表演的分量却重了。
排新戏让自己忽然与老师又有了玄妙的心理共鸣,这让王蓉蓉很幸福。“张老师给予我太多了,我需要不断提升自己的艺术修养,才能更多地理解和传承老师的艺术。”
“小小杜鹃花,花开满山崖。”迄今为止,《党的女儿》已经全国巡演了52场。这是张派戏么?不,这是王蓉蓉自己的创新,更是她演了三十多年张派戏后对老师艺术的化用。“创作《党的女儿》,就是一切从人物出发,这个人物此情此景应该怎么唱就怎么唱,唱起江西民歌来也是属于田玉梅的韵味,突破了流派的藩篱,但我的艺术之根,创新之源,都是张派艺术。”
现在,《党的女儿》主要角色都换了B组,唯独田玉梅没有换,因为像王蓉蓉这样能胜任这么高难度唱腔的演员不多,像她这样能胜任唱腔的同时又符合田玉梅人物气质的演员就更少。
“现在都是洋范儿的,田玉梅是土范儿的,正气凛然的土范儿,不好找!”王蓉蓉如此“自黑”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和光同尘,与时舒卷。
从1978年至今,王蓉蓉的艺术人生恰好与改革开放同频,时代发展的洪流中,她在春光里向上,在风雪中坚守,到了丰收的年纪,又铆足力气排新戏,要看那花开满山崖。
流派创新,成败皆会有微词,没有得失计较么?
身为全国人大代表,王蓉蓉从党的十九大报告里读出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勃兴的号角。“京剧又将迎来一个发展的好时代。我们这代京剧人要敢于攀登艺术高峰,紧扣时代脉搏,创作新的京剧人物形象,我们也有责任为流派的传承和发展做点探索和推进。”京剧《党的女儿》就是她和同仁们为流派发展做的些许努力。(褚秋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