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立生
相声的传统规矩、规律,它的形式美感与布局结构的技巧、手段,它的富有个性的审美视角与表达方式,乃是我们一代又一代相声人长期艺术实践经验积累而成的学术结晶。尽管世界的变化日新月异,然而这些“规律”却有着岿然不动的稳定性。所以,以敬畏之心认真研究、继承相声文化传统,依然是今天相声人树立文化自信进程中需要深入思考、探索的课题。
过春节寻开心,打开网络,四处搜索,看到全国多家地方卫视春晚有回放的相声,但“进入”后却心存遗憾,它们大多成了营造过节喜庆气氛的“团队化表演” 。这样的“超众型”相声,除了马季先生携弟子演出的《五官争功》的“个例”,我对其他无甚太大的兴趣。我的相声爱好是由一批我本人认定的好相声培养的,如侯宝林的《夜行记》、马三立的《十点钟开始》、苏文茂的《苏批三国》、马季的《多层饭店》、姜昆的《诗歌与爱情》等等。对了,有一段侯耀文、石富宽、师胜杰的三人相声《新扒马褂》,我亦非常喜欢,它让我懂得三人相声的“逗哏”“捧哏”“腻缝儿”,就如同京剧的“生旦净末丑”,那是相声艺术个性与角色统一的智慧。所以说好,是因为它们给了我八个字:听着不累,品之有味。别说,经过苦苦搜寻,2019年的春节,竟然也让我过了几段相声瘾——
看的第一段叫《乡音总关情》,是由冯巩与王振华演出,辽宁卫视今年春晚推出的一段“子母哏”的相声新作。子母哏是相声的一种传统结构方式,是用一种争辩性质的方法演绎、推进情节;争辩,是因为两个演员的观点对立或有分歧,因为他们彼此争辩而牵引观众“积极参与”。说这些,不为卖弄,而是说《乡音总关情》是一段完全符合子母哏“规矩”的相声。规矩是啥?用在这里它就是规律、法则。曲艺艺谚里有“循法不拘法,破法不背法”之说,我本人曾写过相声,但始终没写出好相声,我自己总结的失败原因就是还未曾弄清楚“法则的所以然”,便迫不及待地去“破法”了。《乡音总关情》这名起得挺文学的,但听过后我便发现它与内容统一,且断定这个作品一定出自既懂相声规律又具文学表达功力的作者之手。冯巩开场的“定场诗”令我听着特舒服:“转眼又到年三十儿,满怀深情来串门儿,天南地北都不去——我就稀罕辽宁人儿。”我稀罕其中的“稀罕”俩字儿,是不掺假的乡情乡音。这二人在博弈中说了一段三句半:“五爱隧道车如梭,大二环上亮点多,什么风景最诱人——堵车。”王振华听冯巩说到“堵车”后不乐意了,那意思是大过年的别自己“揭短儿”。不曾想在观众会心加解气地笑过之后,冯巩竟然将“扯开的口子”非常巧妙地“缝回来”了:“堵车说明发展了,四十年前想堵都堵不了……”这也许是“歪理”,却显现了冯巩的“缝”之功夫。缝,是相声的传统技巧,业内人将它解释为:将诱导受众误解为“欠缺”“遗憾”的地方给予合情合理的“弥补”。在相声术语里被称之为“缝”或“缝回来”。应该说,冯巩在这场相声里变成了我心中的“缝大能耐”,他与王振华比赛对春联,王振华出的上联是:“彩电塔的尖立交桥的敦花脖山顶韩德君”,之后解释:“韩德君是辽宁男篮最高的中锋”;冯巩对的下联是:“地面上的土草坑里的霜土豆秧子潘长江。”本来拿潘长江的个头矮说事儿并非高级,但冯巩却又用横批“缝”了回来:“做人就得低调啊。”接着,冯巩在模仿辽宁美女走模特步时险些摔倒,王振华笑言:“摔倒了吧?”冯巩一脸严肃:“这叫摔倒么?这是被观众的热情所倾倒。”听到这句话我笑了,想到了相声的另一种美学传统:“理不歪,笑不来。”冯巩用表演对它做了恰当的解释:“似乎有理”的歪理可以刺激、活跃受众思维,开始觉得它“似歪非歪”,但稍一细琢磨,它竟是“偷换概念”而创造的幽默。
我看的第二段《二维码时代》,是苗阜、王声在2019年江苏卫视春晚表演的相声新作。听它的名字就知道这是一段“刨着使”的相声。“刨着使”也是相声的艺术传统,就是直接将叙述事物的矛盾彻底亮开,让观众能够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看着矛盾的发展和冲突,从而使演员与观众进行一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智力博弈。苗阜开场便以“伪专家——伪装成相声演员的专家”自居,之后抛出个世人皆知的荒谬话题:“经考证,行者武松是‘二维码’的最先使用者。”不知怎的,明知他要“胡说”,我却非要带着十分的渴望、百分的期待听他如何“圆谎”。这个过程让我对相声先人留下来的智慧感慨无限:“刨着使”的传统竟然让受众在不知不觉的欣赏过程中,自己亦进入创作状态,与其说我现在是期待,不如说正在用心与理智去与演员较量,这种积极、热情的参与与思索,让台上与台下的距离几乎为零了。“包袱”未抖我已哼笑出声:苗阜,看你能使出什么招数蒙混过关?显然,最终观众用笑声“通过”了苗阜的歪理——武松每逢见到潘金莲便喊声不断:“扫扫(嫂嫂)、扫扫(嫂嫂) ……”相声是传统的艺术形式,而传统的艺术形式必有其独有的文化传统,恰是这种传统赋予了它生生不息的艺术魅力。苗阜的“扫扫”让我立刻联想到了苏文茂先生的相声《苏批三国》:“既生瑜何生亮——季(既)氏老太太生的周瑜;何氏老太太生的诸葛亮。”千万别说苗阜这“包袱”是“偷”苏文茂的,只要作品与演员“借用”合适,即与所表达的内容协调而不觉牵强附会,“偷”,就是对传统的活用或者叫传承。中国的成语:“偷梁换柱”“以假乱真”“混水摸鱼”“顾左右而言他”似乎都表现了类似的“偷换概念”,也就是“理不歪,笑不来”的品质。所以,相声的传统技巧、法则,皆包含在了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大智慧之中。
我还看了天津卫视春晚的一场相声,演员是一对叫裘英俊、于丹的年轻人,通过“垫话”,知道他们二人曾是南开大学的校友,而这哥俩儿这段《做人要成功》,亦果真有些“文而不温,含蓄隽永,富有书卷气”的“文哏相声”特色。我看这段相声的回放视频时已至深夜,当时并未有太大惊喜。哪曾想到,屏幕前没有让我过瘾的它,却让我躺在床上睡不着了:《做人要成功》究竟想说啥呢?“管人事”的裘英俊求贤若渴、为了挖掘人才求名师、访高人,还挖空心思地求教到了“未来世界”……想着想着,我突然噌地一下从床上坐起:对呀,它是在讽刺形式大于内容的“表面文章”“形式主义”呀——若把过程做成了“过场”,经典的“三顾茅庐”也可以让它变成失去内涵的“一堆碎片”啊……“做人要成功”,真诚是真经。写相声、说相声、听相声乃至对我们相声文化传统,哪样不需要这样的敬畏与境界呀?正是裘英俊、于丹两位年轻相声艺术家,让我对相声艺谚“温了没神,火了透假”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温了,是指平淡无趣;火了,则是指热闹过了;好相声追求恰到好处的适度。相声乃至曲艺艺术始终强调自身的趣味性品质,但“以趣明理”“寓教于乐”才是文哏相声本质意义的传统审美价值。
春节期间听了三段地方电视台春晚的相声,令我欢喜、欣慰的同时,对优秀的相声文化传统愈发敬畏。相声的传统规矩、规律,它的形式美感与布局结构的技巧、手段,它的富有个性的审美视角与表达方式,乃是我们一代又一代相声人长期艺术实践经验积累而成的学术结晶。尽管世界的变化日新月异,然而这些“规律”却有着岿然不动的稳定性。所以,以敬畏之心认真研究、继承相声文化传统,依然是今天相声人树立文化自信进程中需要深入思考、探索的课题。当然,敬畏相声的传统及其艺术法则,绝不可被其拘囿、束缚,因为艺术的本性是创造、突破、创新、发展。曲艺艺谚里的“破法不背法”,其实就是孔子“随心所欲不逾矩”的一种“曲艺解释”。评剧名家新凤霞当年所以改革评剧唱腔而获得成功,是因为“旧调”已经与她塑造的新人“刘巧儿”不相符;马季的群口相声《五官争功》所以受到圈内圈外的一致叫好,是因为它让形式与内容实现了较为完美的统一。由此想说:相声艺术与它的优秀文化传统一样,绝不单单指它的形式,而是形式与内容有机结合的完整。
(作者为山东省曲艺家协会名誉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