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秽恶中那一束良知的光

2019-01-23 09:52 来源:中国文化报 
2019-01-23 09:52:02来源:中国文化报作者:责任编辑:李姝昱

  作者:卜 键

  早年曾读过《诗经·二子乘舟》,未遑细究,但觉河水滉漾、兄弟同船对酌的意境很美。待看了曾永义先生与王琼玲教授的同名剧作,始知其人伦错舛、骨肉相残的可怕背景。很久没有过如此复杂的观剧感受了:震惊、恐惧、纠结、痛惜,交互或同时涌来心头;而男女主人公的魂灵之爱与魂灵之痛,莘野的旖旎风光与汩汩血沫,也令人由期待、悬疑、惋叹到深心哀恻。没见到惯常的编剧套路,大约也没有几人能猜中结局,当演出接近尾声,当异母兄弟公子寿与太子伋先后赴死,当宣姜孤零零对着三个灵牌嘶声哭诉,剧场中一派静穆,像是所有观众都屏住了呼吸……

  那是在台北参加“戏曲表演艺术之理论与实践”研讨会的次日晚上,应主办方台湾戏曲学院安排,观看该校京昆剧团新排演的昆曲《二子乘舟》。这是一个于史有据的事件,发生在春秋早期,卫宣公上烝庶母,下夺儿媳,见载于史册。但也只有这么多,至于两位女子的个人情感,以及宣姜与太子伋是否先已相识相恋,全付阙如。剧作者敏锐地抓住其悲剧之核,于烟云模糊处结撰故事,刻缕形象。大幕拉开,一对青年男女携手登场,是齐国公主送卫太子伋归国,是难以割舍的依偎爱恋与山盟海誓,唱词中特意点明此地为莘野,齐卫两国交界处,而狂风骤起,也预示着险恶与不祥。接下来“新台之变”,宣公以儿媳貌美夺为己有,禁锢于新台,太子之母夷姜悲愤自尽,昔日的恋人成为卫夫人宣姜,太子伋只能忍气吞声。忽忽十余年过去,宣公与宣姜所生的两个儿子长大成人——公子寿谦逊仁厚,公子朔强横狠戾。三兄弟校场比武,公子朔以自伤诬告大哥,引得母亲前来。这是二人莘野分别后的第一次相见:宣姜挚爱不变,真情淋漓,决意抛弃一切,与公子伋远走天涯;公子伋初见时旧情复燃,熊熊升腾,却又很快被理性克制,坚定拒绝,声声以“母亲”相称。于是剧情陡变,宣姜由爱生恨,竟至于参与小儿子的夺嫡阴谋,宣公听信谗言,假令太子伋出使齐国,而在交界之地埋伏杀手。未想公子寿得知后急忙追赶哥哥,终于在河畔赶上,告知他这一阴谋,但太子伋孝心深重,宁死也不愿背叛父亲,拒绝躲避求生。公子寿上了哥哥的船,借饮酒絮话将之灌醉,持其旄节径赴前路。太子伋醒来后不见了弟弟与旄节,情知不好,匆匆赶往莘野,见公子寿已倒在血泊中,悲愤痛殇,大喊“我才是太子,你们来杀吧”,也被乱箭射死。结尾也有一番出奇料理:卫宣宗也死去,公子朔继位,舞台上只剩得宣姜孤寂一人,哀哀哭诉。

  与史料所能提供的筋络相比,该剧血肉丰满,情节跌宕,不离本事之主旨,复于故事推演中赋予批判的视角。请看永义先生在开篇的引首诗:

  二子乘舟泛远行,愿言书愤泪纵横。

  有兄有弟坚仁义,无父无君任死生。

  灭绝大伦沉欲海,机关巧设铸污名。

  新台伐恶春秋笔,谱入水磨千古情。

  有兄有弟,说的就是“二子”,太子伋与公子寿,本剧一路迤逦写来,大关目则在二子的仁孝友于,是为宫廷秽恶中一束人性之光。那个时代周室积弱,诸侯竞胜,大小邦国的储嗣皆称太子,公子更是多如牛毛。这类称号意味着贵宠,更意味着凶险,伴随君主淫昏、佞臣弄权的常常是太子出逃、公子群奔。各国之间攻伐无定,也多喜欢收留避难的太子和公子,以作为政治棋子,后来成为晋文公的重耳就是一例。但太子伋不逃,弟弟苦劝也不逃,由是才有了替死的举动和同死的悲怆。而“无父无君”,指的是既为父又为君的卫宣公,最后一出写了这个人渣的死,却又不注明因何丧命,一个昏君暴君,看似予与予取、威焰万丈,转瞬间便成了匆匆过客,成为千夫所指的丑类,的确是“任死生”了。

  观看一部优秀历史剧,等于上一门精彩的文史课。此剧激发了我追索史迹的兴趣,《诗经》中的相关篇什,《左传》的记述,尤其是重读《史记》,从《卫康叔世家》开始,扩大至所有的“世家”。康叔一支享祚907年,传41君,太史公独独对二子之情抒发感慨,曰:“余读世家言,至于宣公之太子以妇见诛,弟寿争死以相让,此与晋太子申生不敢明骊姬之过同,俱恶伤父之志。然卒死亡,何其悲也!”那是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道德大厦轰然坍塌,各种人情物欲恣肆横流,湮灭和浸染了人类最珍贵的感情,漫溢过一切界线。卫宣公堪称典型,但霸占儿子未婚妻的绝非他一个:鲁惠公见宋女姣好“夺而自妻之”,后以宋女为夫人、所生之子为太子,伏下祸机;楚平王为太子择秦女,也是迷恋其美自娶为妻,疏远太子,酿成悲剧。他们并非不知人伦之大防,但被色欲和任性充塞头脑,也就顾它不得了。至于那些嫁于公爹的女子,怕也不一定全是持续幽怨,偷着乐的也不少。尤其在得子和上位之后,很容易参与夺嫡易储的密谋。比较起来,剧中的宣姜已算痴情难得,只是脆弱至极,略不如所愿,立马翻脸。“伦常乖舛,立见消亡;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见于清代朱柏庐所作《朱子治家格言》,指的是普通家庭,在皇室和诸侯王公才不会如此立竿见影。《二子乘舟》的最后一出,小恶人公子朔如愿继位,是为卫惠公,做了一个志得意骄的亮相,预示着恶政的延续。据永义先生告知,对于本剧的结局,曾有大陆昆曲艺术家表示过强烈异议,也曾接受其建议,改为宣姜飞马赶往莘野,拥着尚未咽气的太子伋痛哭,以一大段唱切切自责,但终觉不顺,又改了回来。“悲剧——可以荡涤人类的灵魂”,琼玲教授在献辞中拈出这句西谚,并认为:“一出悲剧,可以把闭塞的世界打开,培育出希望的种子;又可以湔除身心的污垢,回归到赤子的灵明澄澈。”很同意这样的编剧理念,一出检讨人性的大悲剧,不需要一个勉强的、老套的尾巴。

  本剧的全称是《情与欲——二子乘舟》,后四字含蓄蕴藉,而前三字似不太必要。尽管人们一直礼赞情、否弃欲,但二者实在是难解难分,交缠杂糅。具体到卫宣公,他即位后与庶母夷姜的结合,或有深潜心底的爱慕;而横夺太子之妻,或也有一见钟情的因素。后来的唐明皇与杨贵妃不也是公爹抢了儿媳吗?简笔必然带来脸谱化,细写则能掘发更深层的意义,莎剧的精髓或在这里。窃以为卫宣公之秽恶,恰恰是无视礼制的约束,践踏了伦理的藩篱,是纵欲,也是任情和失范。在台时恰值岛上“九合一”选举,一次偶观电视,见辩论正酣,秃头老韩忽然来了句“问世坚(世间)情为何物”,令气焰正旺的名嘴王世坚一时懵圈,尴尬嗫嚅,不禁哈哈大笑。元好问留下的这道永恒命题,还真的不太好回应。

  情分七色,爱情、友情、侠情、真情是情;欲情、色情、风情、矫情也是情,是其常态与活跃的棱面。在一些时候,纵情也就是纵欲,且不分男女。新台之恶,是卫国小朝廷的整体罪孽,参与者有宣公、宣姜、公子朔,以及身边近臣与军中将士。对于太子伋的隐忍,司马迁似乎有点儿不解,言下之意即便杀了这个兽父,亦无不可。每一个社会,每一个时代,乃至每一个生命个体,都会存在隐忍、屈从和苟且,所谓的“苟且偷生”,细思令人心痛。司马迁受到宫刑后不也是忍辱偷生么?而留下一部《史记》,在广阔历史场域写世家,也写世相,通过一个个公侯豪门的兴起灭绝,记录上古先民所经历的污浊错乱,也捕捉到并致力于张扬暗黑中道德与良知的光辉。与其说这是太史公独具法眼,以邪恶衬映仁善,莫如说是生活中本来就不乏正人君子和高德义行。其时孔子虽未出世,但崩解的礼教大厦仍有断壁残垣,人性与仁爱在浊世中仍熠熠闪亮。我们看春秋间人物动辄引经据典,看其一番说辞往往奏效,也能感觉到道德伦理的凛然存在。回到本剧,太子伋看似软弱,公子寿看似呆板,却以青春生命维护着孝义的原则,坚守作为儿子和弟弟的本分,而不计及其他。

  那样的暗黑浑浊的时代,那样的污秽狠戾的父母,这样的明洁纯良的二子,这样的兄弟友爱与从容赴死,恶与善,争与让,交互呈现,自具一种洗涤心灵的力量。

  台湾本来是没有昆剧院团的,是台湾大学曾永义教授亲自撰作剧本,又得苏州大学周秦教授拍板度曲,这才将昆曲引入祖国的宝岛。两位先生的合作也由“蓬瀛初弄”,而三而五,至《二子乘舟》已称“六弄”,堪称一段两岸文化交流与合作的佳话。本剧的另一位编剧王琼玲为台湾中正大学教授、知名作家,也是曾先生及门弟子,于是便有了这样的组合:琼玲结撰故事,永义先生编剧填词,周秦先生编腔拍曲。从来有“佳人”(优秀的创作者)才会有佳作。在国家对振兴戏曲高度重视、不断加大支持力度的今天,好的剧本创作,好本子从案头到场上的转化,仍是短板之一。《二子乘舟》的主创班底,当然还要加上台湾戏曲学院演职员的倾情投入,或也提供了一个成功的“旁州例”。(卜 键)

[责任编辑:李姝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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