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费洛凡
俄狄浦斯不再面对天地辽阔,悲剧英雄走进了内心世界。
曾经,扮演俄狄浦斯的古希腊演员,带着假面,站在露天的万人剧场里,在整个城邦的公民面前演戏。
但古希腊的演剧方式已经消失在历史的进程中,如今,俄狄浦斯不仅进到剧场内,还进到舞台上的屋子内,他不再面对整片天空、整座奥林匹斯山。曾面对天地辽阔的俄狄浦斯,现在退守到屋子里——这是我看完罗马尼亚锡比乌国立剧院在上海演出的《俄狄浦斯》后,最直观的感受。
从室外到室内,这意味着古希腊戏剧仰仗的认知共同体已不存在,甚至现代人仰仗的理性主义已岌岌可危,俄狄浦斯走向室内,走向内心;另一方面,俄狄浦斯作为人的代言人,依旧发挥着千年前的作用,他以寓言的、象征的方式,传达了我们对于未知世界的感知。
《俄狄浦斯》综合了《俄狄浦斯王》和《俄狄浦斯在克罗诺斯》两部古希腊悲剧。从《俄狄浦斯在克罗诺斯》开场,展现俄狄浦斯的晚年:一路流放到雅典附近的克罗诺斯森林,唯有两个女儿相依为命,被白布包裹的颤颤巍巍的老人接受安提戈涅为他擦拭身体。这时,时光倒转,俄狄浦斯的回忆展开,回到《俄狄浦斯王》的开头。西装革履的俄狄浦斯小跑上来,此时的他是强健的,散发着荷尔蒙。尔后,《俄狄浦斯王》的故事一幕幕地行进,在俄狄浦斯刺瞎双眼、自我流放的结局之后复归《俄狄浦斯在克罗诺斯》,并继续发展直至俄狄浦斯去世。
随着古希腊演剧形式的消亡,诸如表现“比我们高的人”之类主题的悲剧形式不再带给我们内心的宣泄感和净化感。但那些在剧场中会经历的心灵震颤时不时会发生,只不过不再以古希腊的形式呈现。现代社会强调的个人主义、理性主义,否认了神的存在,这使得古典悲剧消亡后的戏剧,呈现出两个走向:一是向内走,走向人的内心深处,走向潜意识;二是向外走,走向未知的恐惧,走向无尽的荒诞。
这两种倾向在《俄狄浦斯》里都得以体现。
俄狄浦斯作为个体的人的内心世界被放大。整个《俄狄浦斯王》部分像是俄狄浦斯的回忆,俄狄浦斯外的人物除了在需要登场的时候扮演各自的角色之外,其整体担任的是歌队的角色。这是俄狄浦斯的个人史,亦是他的精神史,整个舞台上的一切可以看作其内心外化,导演不仅讲述了俄狄浦斯的故事,更邀请观众走进他的内心世界。
舞台布景是由木板隔离出的一个大房间,当空间缩紧时,是一间小木屋;拓宽时,是宫廷的大客厅。门与窗大部分时间是闭着的,透过玻璃或当门被打开时,可以感受到外部环境的幽森恐怖。克罗诺斯人齐刷刷在窗口偷窥更令人胆寒。这些硬朗的布景制造粗粝感和陌生感,在写实的基础上纳入很多表现主义的元素,以及大量背景音效的铺叠,在有限的空间里制造出浸入感极强的氛围。幽幽的背景音效让人“入戏”,陷入某种幽闭恐惧——这是用“通感”的手段,实现了“敬畏命运”的心理暗示。戏剧展开的空间是在克罗诺斯森林,外部环境阴森,恍如复仇女神的“阴魂不散”,俄狄浦斯被包围在莫可名状的敌意中,却无处可逃,只能在幽闭的房间里独自恐惧。
在高潮到来时,室内空间被拆解掉了,木板被拆卸,舞台后方原本被遮挡的地方变成明亮的宴会厅,长桌满载佳肴美酿和高高的烛台。在座者肆意叫着、笑着、狂欢着,前景蜷曲在病榻的俄狄浦斯和后景纸醉金迷的人群之间拉开景深。之前压抑的室内空间,是自我放逐了的俄狄浦斯的心灵写照,那么此时——他生命的最后关头——晚景的安宁被自己的两个儿子之间的纷争所打搅,甚至连他的死亡都被众人觊觎,这个原本封闭的室内空间被外力打破,俄狄浦斯不得不面对现实中发生的一切,他无处可逃了。
终场前,舞台最深处的大屏幕播放高楼大厦轰然倒塌的录像,主角俄狄浦斯也走向了死亡。这个场景让观者感受到强烈的象征意味——此时此刻,俄狄浦斯不再是那个有着悲惨命运的忒拜王,那个有“肿胀的脚”的人或是“知道自己命运”的人,而是全人类的象征,更准确地说,是后现代的人的象征。
《俄狄浦斯》中室内空间被打破的过程,展现了人的两种境况。一开始,是将自己与未知的世界、未知的命运隔离开,尽管被无名的恐惧所支配,但暂时安全。然而,世界的荒诞性还在于,它径直进入你的生活,打破你的安宁处境,剥夺你的自由,而你难以回避,人不可能永远龟缩在小木屋里,风暴的世界终将冲垮紧闭的房门。于是,这部《俄狄浦斯》成了媒介,它勾连了古希腊人对于命运的终极敬畏和现代人对于荒诞世界的认知。(费洛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