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 言
出自女性导演波莉·芬得利之手的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版《麦克白》,少了几分血腥暴力,多了几分悬疑惊悚。她将野心家麦克白夫妇的弑君行为,再次聚焦在了深层心理动机,特别是婚姻与家庭关系的背景上。而有趣的是,芬得利的丈夫当时正在英国国家剧院参与制作另一版《麦克白》,英国两大皇家演艺机构在同一时期不约而同选择了莎翁这部讲述人性与权谋的经典之作来复排,足见它在当代所能引起的想象和共鸣。
正如此版麦克白的扮演者、曾经出演过《神秘博士》的克里斯托弗·埃克莱斯顿所说:“你会看到,不仅仅是我的形象,我和尼雅姆·库萨克都出现在海报上。一切都回到了婚姻主题。这就是我的《麦克白》。”
在莎士比亚原作中麦克白说自己“没有子嗣”,第一幕第七场中麦克白夫人虽然提到她哺育过婴孩,但这个孩子一直没有出现,人们推断TA可能是夭折了。正是这个“不存在的婴孩”成了撬动此版复排的榔头:故事开始,麦克白夫人正等着麦克白凯旋而归。在尼雅姆·库萨克的设想中,她是一个多次流产、已经五十多岁的女人,已经难以再怀孕。在那个时代,没能履行世人认为的作为女人的职责,也没能给丈夫他最想要的东西,内心深处应该是一种绝望的无助和深重的悲哀。
麦克白在替邓肯国王平定叛乱之后,遇到了三女巫,告诉他将要封爵称王的消息——命运在此时对他们说“去吧,机会来了”。芬得利导演特意把女巫处理成了孩童模样,冥冥之中就像是命运跟这对无子的夫妇做的交换。
忠诚的麦克白半信半疑,第一时间写信告诉了自己的妻子。麦克白夫人捕捉到了麦克白受到野心鼓舞之后的波动,她想到他们不妨换个活法,成为王与后。关于无子婚姻的悲痛与压力,似乎让人更容易理解她受到神启之后的狂喜,以及她为何比麦克白还迫切地要抓住这个机会。为此,她愿意与魔鬼签订协议,千方百计地帮丈夫达到目的。
这版复排并没有着意加大麦克白夫人“恶”的影响力。她固然推动了丈夫,但这也是两人在婚姻中结下的感情、默契和利益同盟,让他们为了一致的目标奋斗。就像《舞台报》说的那样,“中年夫妇的爱变黑了,就像血干了一样”。
他们首先谋杀了国王邓肯。此时,舞美正后方悬挂的红色数字时钟赫然亮起来,并开始两小时倒计时,直至麦克白自己被杀——正如麦克白在剧中的谶语“杀人的人到头来被别人所杀,用毒酒毒死人的人最后被别人鸩死”,这就是他知道的自己的命运——向人生巅峰的金字塔攀登的时候,死亡的召唤已经按下了计时器。
导演波莉·芬得利抓住了“时间”作为贯穿文本的概念,在计时器以外,很多细节上也呼应了这一点。比如后区的投影上经常显示出巨大的时间指向的标题,包括“未来的瞬间”“现在”“后来”等等,来强化概念。
一个剧评人看过之后评论,“时间是个暴君”。全组演员肯定最先理解了这个词。倒计时的存在首先对演员的全场配合就是个考验。想把最后的时间卡到严丝合缝,必须要保持准确的节奏,才能让最后麦克达夫和麦克白相见之时误差不会太大。临时增加或者减少台词肯定是不行的,熟悉莎士比亚的观众会当场发现,带着这种紧迫感和悬念感,它一路把观众和演员推到最后。
“时间”与“欲望”相连。麦克白最初听到寓言时还曾说“若命中注定王位归我,那也许不用费吹灰之力,自有命运为我加冕”,此时的他还半信半疑,静待时机。但当麦克白夫人与他碰面,给了他莫大的鼓动之后,他们决意在国王邓肯造访格拉姆斯之日抓住时机,杀掉邓肯。欲望一旦产生,就无法遏制,麦克白夫妇在用自己的余生与女巫的寓言做交换。欲望也将耗尽他们。
“时间”同样与“邪恶”相连。麦克白夫人深知丈夫的秉性:“你不是没有野心,却缺乏成大事的奸恶”,因此在她早早把匕首给麦克白准备好,催促他杀了邓肯。而此后麦克白对麦克达夫一家、班柯等人赶尽杀绝的做法,正印证了他那句“杀戮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了”。无声的时间正在催促着麦克白夫妇的邪恶行动。
“不要再睡了,麦克白杀死了睡眠!”对于失眠的人来说,时钟简直太要命了。当倒计时只剩下五分钟的时候,观众也随之紧张起来:一直憨厚的、悲痛欲绝的麦克达夫要抓紧时间行动了!最后,麦克白面对观众,背对着头顶高悬的逐渐归零的倒计时,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死;而麦克达夫则面对着时钟,一剑结果了他的性命。
无形的时间还有一个有形的承载者,就是自称“地狱看门人”的角色。这个角色在《麦克白》中一直比较引人瞩目,此版的处理更为有趣。他几乎一直在台上从未下场,冷眼旁观事态的发展,虽然经常有颠三倒四的插科打诨,但实际上却又带有相当的隐喻或预言色彩,显示出莎士比亚剧中“小丑”(fool)一类的角色特质。
他是时间的掌控者。第一次观众注意到他可能是在邓肯国王的欢迎酒会上,一直坐在角落里饮水机旁的他起身横穿舞台,边走边抬手看看手表,像是在算计麦克白夫妇野心与杀心酝酿的程度;在麦克白去实施弑君计划的时候,也是他按下了生命的倒计时器;他还会宣告死亡的消息,在墙上用粉笔画下代表每一条人命的记号。
但是这样一个人物,在表演的时候又有自己的处理。你可以通过摄影机镜头捕捉到他对弑君者睥睨的眼神,对恐怖杀戮的木然。但同时,他身着宽大的上衣,短一截的裤脚,行动起来一板一眼一丝不苟,格格不入的冷感带有黑色幽默的意味,很好地平衡了恐惧。
虽然也许完成度没有那么高,但不可否认的是皇家莎士比亚剧团这版《麦克白》中,导演寄托了很多想法。这是一部基于人性的作品,所以在很多演绎中,都试图让观众更加贴近人物:麦克白夫人没有那么坏,麦克白也没有那么无辜。导演芬得利也是这么做的。麦克白扮演者“九叔”埃克莱斯顿生于兰开夏郡的工人阶级家庭,从很小时候就对麦克白的人格非常着迷——有野心,却缺乏成大事的奸恶。他曾在舞台上扮演过哈姆雷特,“但我从未觉得自己像个哈姆雷特”,而是更认同麦克白,“因为他是一名勇士,干着传统意义上平民的工作。毫无疑问,这就是芬得利导演想让我带出的气质。”
埃克莱斯顿和库萨克都没有把麦克白夫妇视作邪恶的弑君者。如果只是简单地审判他们为恶人,就是把恶放在了自我的对立面——绝对唾弃的行为,绝不可能成为的人,社会上绝大多数都不可能成为的人——也由此丧失了反思的可能,丧失了悲剧的警醒意义。正如库萨克所说:“这些角色拥有平凡的情感,欲望,野心和悲伤。他们在命运中奋力挣扎,让人们意识到,‘做人是一件大事,生活是一项壮举’。”
当然我觉得最牛的设计——这也是突破莎士比亚原作的一个升华,就是在麦克达夫杀死麦克白、新君继位之后,本已停摆良久的死亡时钟又重新开始两小时计时,对权力的欲望的循环,与争斗的厮杀,永世循环。(不 言)